交柯

　　

       直到晚上将要睡下了，魏婴才终于反应过来白天蓝湛究竟是为何——一定是因为自己问过他苏州哪里好玩，他虽然没答，却在心里记下一笔，转头来去问自己哥哥，却没料到魏婴早已在那儿了，难免有些尴尬。他于是在心里对蓝湛多了一分亲近，暗道原来这人也并不是真的那么不近人情。

　　隔天他起床时天已经大亮了。假期里魏婴是一定要有多晚睡多晚的，更别提冬天里天气寒冷，给起床增添了十二分的困难。阿娘给他留了一碗粥温在炉子上，他唏哩呼噜地喝了一气，白粥寡淡，半点味道也没有，下肚味同嚼蜡，温饱有余而滋味不足。他说：“阿娘，我去问曦臣哥哥有什么吃的没有。”

　　魏长泽嗔他：“该吃饭的时候你不起，过了时候又去找人家要吃的，真没礼貌。”

　　魏婴扮了个鬼脸：“曦臣哥哥不会生气的。”

　　蓝曦臣和蓝湛住的屋子挨着，前面各有一方小院。他路过蓝湛的屋子，忍不住进去瞧了一眼，院子不大，青砖墁地，角落种了好大一棵芭蕉，因是冬天，有点枯黄。相对的角落里有一丛青竹，青竹下面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，白白的，不知是什么品类。他敲了两下房门，没人应，轻轻一推，竟然是锁住的。

　　正巧蓝曦臣路过，看见他，问道：“来找阿湛么？他此时大约在练琴的。”

　　魏婴说：“我看这房间锁着，还以为走错了呢。”

　　蓝曦臣便解释道：“他不喜欢旁人进他房间的。凡出门，一定锁上，回来了就自己打扫。”

　　魏婴不禁暗自咋舌。蓝湛的房间看起来不算小，自己一个人打扫恐怕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。蓝曦臣又说：“他平时练琴都在廿四馆琴室的，就是你那天见到他的地方。”

　　魏婴道了声谢，便朝那方向去了，走到一半才想起来，自己明明是来找蓝曦臣讨点零食吃吃的，怎么零食没讨成，倒变成去找蓝湛了？他思考了片刻，觉得反正也走到这儿了，不如就去看看。

　　蓝湛果真如他哥哥所言在琴室，魏婴隔着老远就听见他的琴声，把一段旋律反复地弹。他不太懂琴，也听不出来究竟是哪里有错还是弹得不好，但蓝湛就是不肯轻易饶过这一段。他一路走过去，这段旋律就在他耳畔不停地重复，直到他走到窗下了，蓝湛看见他，才停了手。

　　魏婴说：“这一段你弹了十四遍了。”

　　蓝湛说：“还没弹好。”

　　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蜷起手指，把十个指尖都埋在手心里。再松开的时候，魏婴看见他十个手指都是红的，既有冻出来的红，也有琴弦勒出来的红。魏婴于是把放在一边的小炉子往蓝湛这边推了推。他说：“我觉得你弹得很好了。”

　　按照魏婴的经验，这时候一般人都会说点什么“哪里哪里”“过奖过奖”的客套话，不过蓝湛显然不是一般人，他说：“差得远。”

　　他说话的神情半点没有自谦的意思，是真觉得自己差得远。魏婴便道：“你将来要当音乐家么？要是没有这个打算，这么较真做什么？”他说着把手伸出窗外去，扯了一片竹叶下来，说道：“我教你吹竹叶吧，很简单的，又不用学好，吹着玩就行。”

　　他用双手的食指与拇指捻住薄薄的叶片，放在唇下，抿唇一吹，就溜出一串清脆的旋律来，随后又扯了一片稍微厚一点的递给蓝湛：“试试？”

　　蓝湛轻轻地垂下眼帘，接过那片叶子，拿指腹摩挲了一阵子，放在唇边吹了一下，没吹出声。魏婴说：“你把叶子扯紧一点，手指这样拿……”他一边说一边握住蓝湛的双手调整位置。蓝湛的手指很瘦，骨节分明，一看就是常常握笔的手，他猜测指腹说不定还会有一层琴茧。调整好了，蓝湛再吹，还是没出声，魏婴蹲下来看他：“不要这样吹……这儿收一下。”

　　他用食指在蓝湛的下唇轻轻按了一下，孰料刚一碰到，蓝湛立刻把他的手拍到了一边去。

　　魏婴的手悬在一边有点尴尬，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了一会，魏婴有点讪讪地开口，打破了突然凝固的空气：“你不喜欢别人碰你呀。那我不碰就是了。”

　　蓝湛把竹叶放在一旁：“算了。”

　　魏婴道：“哎呀，不要这么天天一本正经的嘛，你看看你，十五六岁怎么跟……”他原本想说跟你家蓝老头一样，想了想觉得不大好，又改口道：“跟我们学校的督学一样没劲。哎，你不知道他有多讨厌！我们上着课，他也要从后面进来听，还收过我两本连环画。对了，你在苏州市里读书么？你们课业多不多？”

　　蓝湛嗯了一声，也不知道嗯的是他哪个问题，或者二者都有。魏婴又问：“你哥哥说明天带我们去庙会。你去过没有？都有什么？”

　　蓝湛总算开口了：“卖东西的，卖艺的。”

　　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，不过魏婴也没指望着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有趣的东西，一边玩自己手上的竹叶一边念叨：“要是有机会的话，我还想去上海看看呢。可惜我爹说来不及。我们住两三天就要走啦。”

　　蓝湛抬头看了他一眼，魏婴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那片竹叶折成了一只小船，递到他面前：“喏，送你了。”

　　他接过那只小船，魏婴在他面前俯下身来，双手撑在自己膝盖上看他：“别人送你东西，你也这么冷冰冰的？太不给面子了吧蓝二少爷。最起码笑一下嘛。”

　　如果魏婴足够细心，他就会发现蓝湛没拿东西的那只手正轻轻地捻着袖口，是有点局促的小动作。不过他此时正专心致志地盯着蓝湛的脸，怂恿道：“天天都不见你笑，白长这么好看了。你哥哥笑起来就挺好看的。”

　　他一边说一边往前倾了倾身子，蓝湛则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下，睫毛轻轻地颤动。魏婴被他给逗笑了：“我又不吃人，你是大姑娘吗蓝湛，还躲我。”

　　蓝湛开口有点不快：“魏婴。”

　　他避开魏婴站起来，把自己的琴装进一个黑色的绒线袋子里挂在墙上，转头看了他一眼：“我要去看书了。”

　　魏婴大失所望：“又看书？哪来那么多作业，天天做都做不完？”

　　蓝湛没答他，转身就走。魏婴叫了两声没叫住他，赶紧紧跑两步追上去，往他身前一站，伸出手来：“小船还我。”

　　蓝湛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可置信，仿佛在说你几岁了还计较这个，魏婴不依不饶道：“还我。要么你笑一下给我看看。”

　　说完了自己忽然有点不好意思，这措辞好像土匪威逼利诱民女一样，于是又作出很大度的样子把手一挥：“算了算了，给你就给你了，不过算你欠我的。”

　　蓝湛瞥了他一眼，轻声斥道：“无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