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星就像你的眼睛 杀人又放火

关于

少年弦 贰


1926年 苏州 冬

  


      这一年倒春寒,已经过了正月十五,仍然没有一点回暖的迹象,还冷得跟腊月里一样。残雪在墙根下、台阶边化成一堆一堆的,经了半个冬天,已经冻得光滑坚硬,掺和着泥土与灰尘,显得脏兮兮的。天倒是很晴,一碧如洗,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去,托着近处的黑瓦白墙与远处的树杈,鲜亮又明晰。吸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,有点甜丝丝的。

  魏婴顺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走了一阵子,回廊半边靠墙半边临水,尽头是一间小榭,小半间都挑出在水面上。水榭靠岸的一边地上用黑白的卵石拼着蝙蝠与仙鹤图样。粉墙一直延伸出去,尽头处,在丛丛矮竹的掩映下,有一处门洞。门洞上方一面砖匾,刻着两个篆字:“希声”。门洞里传来乐声,听来是古琴一类的乐器。

  他往里探了探脑袋,里面竟别有洞天。走进去正对面先是一座假山,山体一边与粉墙相接,另一边则留出人行的道来。顺着假山绕过去,是一条长长的水尾,与他来处的水面相接。黄石驳岸参差错落,两边间植低矮的草木,在水尾中段有座四面花窗的小馆,临水这边窗户开着,里面坐着一个白衣服的少年,琴声正是由此而来。

  少年看来十五六岁光景,与他差不多大小,穿一件牙白的长衫,外头套一件鸭蛋青的褂子,毛领滚边,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到后面。他低头专心对付手上的弦,板着一张脸,半分注意也不分出给别处,手是松的,肩膀却是紧的,腰杆直直地挺着,在初春仍然凛冽的风里,像一棵竹。魏婴听了一会,听出来他弹的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曲子,是略通乐理的人都能哼得上来的,但在他手里却像是活的一样,叮叮咚咚的,同窗下的流水一同流开去。

  十五岁的少年被这琴声激起一点无端的好胜心来,顺手从旁边的丛竹上扯了一片叶子下来,手指一折一卷,放在唇边,抿着嘴吁出一口气来,竹叶便振动发出清脆的声响,合上了琴音的节奏。

  那少年一下子停了手上的动作,站起身来看向他。魏婴拿开竹叶,同他招了招手。

  少年没有回应他,坐下来拿手在琴弦上一拂,一串乐音倾泻而出。他换了首曲子,魏婴毫不示弱,将竹叶放在嘴边,竟然也能吹出一串高低不同的曲调来。少年手下琴音很稳,他一边弹一边扫了一眼魏婴,魏婴眼睛朝他一弯,嘴上却毫不松劲。两种乐声胶着了一阵子,琴音忽然猛地一拔,魏婴紧跟着一用力,呲的一声,竹叶破了。

  少年停了下来,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,魏婴便笑道:“冬天竹叶太老啦,一吹就破,四月份的嫩叶最合适。可惜我没带着笛子在身上,不然就可以好好吹了。”

 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,看见琴桌旁边生着炉子,立刻把手凑上去烘,同时抬起头来:“我猜你就是蓝湛吧?你的琴弹得真好。哪,魏婴,交个朋友?”

  他伸出手,蓝湛只盯着他不说话,也不握他的手。魏婴见势,索性上前一步抓起他的右手晃了两下,说道:“你不说话,我就当是同意啦!”

  蓝湛没料到他来这一出,急急把手抽回去:“你……”

  “阿婴?”他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喊,回过头去,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走过来。魏婴挥了挥手:“曦臣哥哥。”

  蓝湛看了他一眼,道:“兄长。”

  蓝曦臣看了看他们俩,笑道:“还以为是迷路了,原来同阿湛在一起。你们已经是朋友了么?”

  没等蓝湛开口,魏婴就答道:“是呀!才刚认识,曦臣哥哥,你弟弟弹琴好厉害。”

  蓝曦臣笑了起来,一只手揽过魏婴肩膀,对蓝湛道:“阿湛,藏色先生,还记得么?小时候抱过你的。这是她的儿子魏婴,比你小一岁。先生一家人来苏州拜访,在我们家暂住两天,好吗?”

  蓝湛微微别过头去,小声道:“兄长与叔父安排便是了。”

  魏婴问道:“我爹与叔叔聊完了么?”

  蓝曦臣说:“还没有,怕是要多聊一会儿的。你如果饿了先吃点点心垫一下吧。”说罢又转向蓝湛:“走吧,练了好久了,去休息一会。”

  

  蓝曦臣这种哥哥,永远使人感到可亲,即使头一回见面,他也能像相识已久一样,施以恰到好处的关心。他带着两个小孩在后厅坐下,叫厨房端了一小盘桂花糖藕上来。藕片的孔里填满了糯米,被蜂蜜泡透了,晶晶亮地红,拿筷子一夹,扯出千丝万缕的甜来。魏婴从前没吃过这东西,他是吃惯了小米辣与青花椒的人,此刻被这江南的甜一裹,陡然生出些惶惑来。江南的一切似乎都是甜的,食物是甜的,口音是甜的,掬一把巷头古井的水入口,丝丝的凉也是甜的。桥头船家的姑娘向他笑,那笑容也是由十几年的桂花糖藕渍出来的甜。他看向蓝湛,蓝湛举着一双筷子斯斯文文地咀嚼,安静并且专注,神情和他刚才弹琴的时候如出一辙,冷的硬的,笔挺又拘束。江南水乡只有蓝湛是不甜的,像竹叶上的落雪,冰冰凉。

  蓝湛只吃了两块就撂了筷子,拿手帕擦了擦嘴,一抬头,两个人对上了目光。魏婴笑嘻嘻道:“你看我做什么?”

  蓝湛被他问得一愣,下意识地反驳道:“明明是你……”

  话说一半,觉得自己太幼稚,像三岁小孩斗嘴,又硬是把后面半句咽了回去。

  魏婴就嗤嗤地乐。

  堂下走过来两个人,一个是魏婴的父亲魏长泽,一个是蓝湛的叔父蓝启仁。魏婴拿眼睛悄悄地觑,心想刚来时还不觉得,蓝启仁和他爹站在一起,愈发显得老,明明是平辈,看着倒像老了十几岁似的。蓝湛跟他叔父不愧是一家人,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……不知道再过三十年会不会也这样。他愈想愈信马由缰,不由得想象蓝湛留着一把胡子的样子,噗地笑出了声。

  两位长辈都侧目,魏婴赶紧收住了笑容。他看见蓝启仁的胡子轻轻地抖了一下,大约是出于礼貌才没在他父亲面前训斥小辈。他爹是向来不管这些小节的,奇也怪哉……怎么会和蓝启仁谈这么久,真有那么多话可以说么?

  蓝曦臣和蓝湛都站起身来微微低了一下头,魏婴一个人坐在那里,平生头一回生出些困窘来,于是只好也站起来。行礼他是万万做不到的,硬着头皮扛了一道蓝启仁的目光,心想左右我不是你家小辈,管也管不到我头上。所幸蓝启仁并没太计较这些,只跟蓝曦臣和蓝湛叮嘱了几句,又和魏长泽一起离开了。

  魏婴悄悄吁了一口气,看那兄弟二人神色如常,一副习惯了的样子,又不免暗道实在可怜。大清早就亡了,总要计较这些繁文缛节!来时听娘讲蓝家一向重礼数,这样看来岂止是重礼数,简直是刻板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。

  

 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客房,前头一方窄窄的小院,青石板,正中间有一眼井。魏婴扒着井沿往下看,隐隐约约能看到粼粼的水光。从二楼的窗户看出去,遥遥相对的是一座三层的小楼,依湖而建,小楼的边线也沿着水面级级后退,屋顶因此曲曲折折,伸出许多的角脊与飞檐来。魏婴趴在窗台上愣了一会儿神,忽然看见对面小楼的门开了,走出来一个人。

  他一下子打起精神来,挥手喊道:“蓝湛!”

  蓝湛往这边看了一眼,见是他,又撇开头不答话了。隔得太远,魏婴也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,索性跑下楼去,绕过小院,还没踏进园子,就看见蓝湛朝他这边走过来。

  “哎,蓝湛!”他三两步跨过去,胳膊往他肩上一搭,“刚才那是什么地方?我还以为是没人用的呢,看起来这么旧了。”

  蓝湛皱了皱眉头,把他的胳膊拂下去,答道:“藏书阁。”

  “你去看书么?”

  话没问完他就看见蓝湛手里抱着几本书和几个本子,他伸长了脖子一看,原来是课本。

  “做作业。”蓝湛平板地答了一句,随即就加快了脚步。魏婴立刻跟了上去,不依不饶地追问:“哎,你在哪里读书?作业多不多?你们什么时候开学?蓝湛蓝湛!你干嘛不理我?”

  蓝湛被他追着问了一路,终于停下来转过身看着他,微微蹙起眉头:“不要大声喧哗。”

  “我声音大么?”

  他很无辜地望着蓝湛,蓝湛叹了口气,拔腿要走,被魏婴一把拽住:“你着急做什么?放假了还闷在家里,不是学习就是练琴,太没意思了吧?”

  蓝湛道:“与你无关。”

  魏婴也学他皱起眉头叹了口气,故意叹得很用力,整张脸都纠结到一块。他说:“虽然说与我无关,可是现在我是你们家的客人,你好歹也要尽一下地主之谊吧?整天学习会学出毛病的,带我出去玩玩吧?你们苏州有什么好玩的?我听说……”

  蓝湛打断了他:“没有。”

  “唉——”魏婴说,“怎么可能没有,是你不知道吧?算了!你不知道,我去找别人去。”

  蓝湛站在一丛紫薇树下面,抿起嘴唇盯着他的背影,不说话。

  

  蓝曦臣比蓝湛好说话许多。魏婴问他,他想了片刻,说:“再过两天有庙会,想去看看么?”

  魏婴欢天喜地:“好啊!我问蓝湛有什么好玩的地方,他还说没有。我就说,苏州这么好的地方,怎么可能呢?”

  蓝曦臣道:“他平时不大关心这些的。”

  魏婴忍不住问:“曦臣哥哥,你和蓝湛明明是亲兄弟,怎么差这么多呀?他待人好冷淡哦。”

  蓝曦臣笑了笑:“阿湛这个性子,从小没什么朋友,他并不是真的不想理你,你不要见怪。”

  魏婴赶紧摆了摆手:“没有没有,我就是觉得他挺有意思的。”他把手上的荷花酥咬了一口,想了想,忽然又说:“真奇怪,他好像也不怎么爱吃这些点心。我觉得他除了学习和弹琴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。”

  “他是很喜欢弹琴的。”蓝曦臣说到这个,轻轻叹了口气,“他小时候比现在还不爱说话,有什么事情不开心,就自己一个人弹琴。”

  正说话间,忽然响起两声轻轻的叩门声。蓝湛在外面道:“兄长。”

  “哎。”蓝曦臣应了一声。“进来。怎么了?”

  “刚才……”

  蓝湛刚迈进来,忽然看见魏婴坐在一旁,立刻不说话了。魏婴看他这样子,以为是有什么家事要说,就站起身道:“那我出去了。”

  “不用了。”蓝湛微微偏了一下头,又看了看蓝曦臣。“没什么事。”

  他说罢就转身出去了。魏婴回过头看蓝曦臣,见他也是一脸诧异。

  蓝曦臣说:“我去看看。”

  魏婴一个人站在房间里,忽然手足无措起来。他能感觉到蓝湛这举止是因他而起,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他。他打开门伸出头去看了看,看见他们兄弟二人正站在不远处的小径上,气氛倒也并不紧张,言笑晏晏的,蓝湛垂着眼睛不知道说了什么,蓝曦臣就笑了起来,拍拍他的肩膀。他往这边看过来,见到魏婴也在看他,就笑着招了招手。

  魏婴慢慢地蹭了过去站在蓝湛身边,蓝湛比他略高一点点,眼睛正盯着脚下的枯草。

  蓝曦臣说:“后天庙会,带你们一起去。”

  魏婴下意识去看蓝湛,蓝湛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,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。

 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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