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星就像你的眼睛 杀人又放火

关于

少年弦 壹

  

1945年 昆明 夏


  天气热得惊人,昆明这种一向四季如春的地方,这个夏天也像是被扣在火盆子里一样。蝉声大噪,从窗外浓绿树荫的每一个缝隙里溢出,持续不断地,仿佛永远不累;又忽然像是全体被人按下了一个开关,一齐止声,留下一团团静默的树,在粘滞的空气里无所适从。紧接着要等一只勇于冲锋的打头兵用一声高亢的嘶鸣戳破这份寂静,于是就像肥皂泡倏忽破裂,蝉声再次大噪,来自四面八方,使人不禁怀疑刚才的寂静究竟是真实存在过的,还是人不堪其扰而产生的幻想。

  窗外的槐树上滴溜溜垂下来一只吊死鬼,落在窗台上,绿色的身体高高拱起又快速地伸平,蠕动着向前爬去。魏无羡用手里的铅笔杆顺手一挑,把它甩出了窗外,刚才它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短短的粘液。魏无羡的汗顺着额头与脸颊流进颈窝。天闷着一泡雨下不下来。

  他的窗口探进来半个身子,敲了敲窗玻璃。他抬头看了一眼,诧异道:“温情?”

  温情穿了一条阴丹士林土布旗袍,头发高高地挽起来,因为热和流汗,脸上的妆有点花。除开皮肤有点黑,她其实是个很美的女人,她的美与她的性格一样是有几分咄咄逼人的,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点不容置喙,就如同当下她站在魏无羡的窗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把一本书丢在他面前,仿佛给他下达什么指令似的。

  魏无羡看了一眼封面,是他前几天在图书馆没找着的书。他顺手把那本书放在旁边,问道:“你今天怎么这么有工夫?”

  温情反问道:“我平时很忙?”

  魏无羡说:“你忙死了,我天天找不见你人影。”

  温情嗤了一声,魏无羡又说:“来来来,趁着你有工夫,给我看看琴。”

  温情没搭腔,自顾自走了。魏无羡去开了门,就看见她站在门口。

  他让温情进了他房间,从墙上取下一个挂着的袋子递给她。她拿手掂了掂,说道:“你又不弹,上多少油也没用。这种东西,不怕用,就怕放。兵荒马乱的,我上哪给你弄这么些油去。”

  魏无羡说:“我倒是想弹,我又不会。”

  温情听了这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:“你不会弹,大老远的背把古琴干什么?来的时候我看你那个宝贝样子。”

  魏无羡抿了抿嘴。温情愣了一下,反应过来其中许多弯弯绕绕,她不好追着问。气氛有点尴尬,片刻后,魏无羡突然笑了一笑:“也没什么不能说的——”

  温情打断了他:“我拿走了。”

  “——哦。”

  他未出口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囫囵,又不得不咽回肚子里去。温情顺手给他把门带上了,脚步声哒哒哒愈来愈远。

  窗外的蝉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 。他将桌子上散落的乱七八糟的书与资料拢到一起,随手堆在一边。他不是一个很在意整洁与否的人,没有别人来的时候,他的所有个人物品都是平摊开的,要找东西,就从扔了一地的杂物和堆得乱七八糟的书里面翻,因此他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私人财务,但这间狭窄的宿舍也显得极其拥挤,加上四处剥落的墙皮与天花板上无时无刻不在往下掉的灰土,叫人乍一看,会以为是刚受过炸弹洗礼。

  

  天气很闷,学校里却并不闷。德国已经投了降,人人都知道胜利在望,无论是教工做事还是学生读书,都比往日里更加有干劲。校园破是真破,但因着里面来来往往的、活蹦乱跳的青年们,土墙与铁皮屋顶也显得不那么萧索起来。魏无羡一路上碰见两三个认识他的学生,快快乐乐地同他打招呼:“魏老师好!刚来呀?”

  魏无羡笑着将手里的书作势一拍:“怎么?!”

  设若三点钟上课,那他一定会在两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踏进教室,面对着下面黑压压的脑袋们毫无愧色,坦然地把黑板一拉——“我上节课讲的什么来着?”他为此没少受过同事与学生的打趣,不过他平日里不摆老师的架子,学生们也就不跟他客气,只上过他半学期课的男生女生看见他,也愿意叫一声老师好,尽管魏无羡并不能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。

  工学院的学生,大多老实刻苦,加上魏无羡并不是那种合着眼睛照本宣科的老学究,说话幽默又年轻,因此他的课上鲜见坐在最后一排涂涂画画或者坐在窗边神游天外的,偶有一两个,一见他从讲台上下来,多半也就偃旗息鼓了。是以魏无羡从最后一排一个女同学的书本下面抽出半张纸的时候,满屋的人都转过了头来,带着点同情或者看戏的心态张望着。

  草纸上拿铅笔画了张很草的小画,画得不怎么好,一看就知道这女孩其实并没接受过什么专业的绘画学习。画的是个男孩子,也不知道是谁,八成是明恋或暗恋对象。女孩涨红了脸不说话,魏无羡却也没有计较什么,只是扫了一眼,看见背面印着铅字,大约是从哪本书上撕下来的,内容竟然是几行乐谱。

  魏无羡问:“喜欢音乐么?”

  女孩子不吭声,只是摇头。那乐谱上面有些字迹,钢笔字,龙飞凤舞,应该是个男生字迹。魏无羡就明白了,笑了一下,把那张纸给她塞回书本底下,转过身来往讲台上走:“——我刚才说到哪了?”

  下课后女孩子红着脸来找他道歉,魏无羡便忍不住笑起来,把手一挥:“有什么好道歉的,我也当过学生。谁没有这种经历。”

  女孩子嗫嚅道:“老师懂得音乐么?”

  魏无羡想了想,说:“小时候懂一点。很多年没碰了,忘得差不多了。”

  他拿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大腿上敲。窗外很阴,临近黄昏时候,云愈压愈低。学生们三三两两地都走了,他慢慢地收拾自己的书,一边收拾一边轻轻地哼起起一段歌来。

  

  雨闷了两三天,终于下下来了。墙面渗进雨水来。下这么大的雨,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,他就坐在教室里看外面,雨打在铁皮的屋顶上,声如千军万马奔袭而来。

   


评论(28)
热度(896)
  1. 共2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交柯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