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星就像你的眼睛 杀人又放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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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弦 伍


1929年 北平 秋


       北平的秋,干爽并且萧瑟,不像南方,拖泥带水。树叶落得很干脆,一场雨两场风,就沙沙地全都下来了,清晨的时候能听见外头人踩在树叶上的脆响。天是高的,风是长的,从西山一直吹过来,吹过故宫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顶,吹过北海雄浑的白塔,吹过陶然亭的芦花与积水潭的败柳,吹向整个华北平原去。


  魏婴抬眼望望头顶上的天,一碧如洗。阳光很明亮,但是北方秋天的阳光,是不暖的,高高地照下来,被大气一层又一层地削,空余下一副耀眼的壳子来。他紧了紧大衣,看见路边的报童挎着小布包吆喝,就向他走过去:“哥哥买一份报纸,是今天的吗?”


  小男孩十一二岁,剃个圆寸,一双眼睛又黑又亮,脸上带着孩童的质朴热烈的笑容。他扬起手来把报纸递到他手里:“今儿个早上刚出来的,头一份儿。您是外地人?”


  魏婴一边找钱一边笑道:“是的呀。能听出来?”


  小男孩机灵得很,立刻问:“您上哪儿去?要不认得道儿,我带着您。要嫌忒远呢,我给您找辆车去。”


  魏婴合计了两秒钟,觉得坐车也是个不错的法子。他身上的钱如今归他自己管了——是的,他已经是北平城里的一名大学生。想到这里他觉得身上都轻快起来,并且一路上都没有停下四处张望的眼睛。直到报过到,他在宿舍里头安顿好了行李,还有点意犹未尽的兴奋。他脱了大衣,里面掉出刚买的一沓报纸来,揉得有点皱。他展开报纸一振,刷啦一响——有点大人派头了。


  翻开的这一版刊登着几篇社论,密密麻麻的小字,横的竖的,没意思。往后翻一版,花边新闻,广告。再翻一版,几篇杂文,他过去拿来当课外读物下饭的。其实他并不太看的进去,不过是装模作样一下,免得自己显出过分的兴奋来。眼下这篇读了开头两段,写得规矩又克制,四平八稳,很有点八股遗风。他在心里暗暗笑了两声,再往下看,正文倒是可圈可点,再看一眼作者,是个笔名,“含光君”。哗,上古三剑之首,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,口气真不小。


  他收了报纸找出纸笔来给家里写信。先写“阿爹阿娘见信如唔”,然后——北平天气不错,不冷也不热。然后——校园挺大,我还没逛过,待逛遍了再同你们细讲。然后——下了火车看见一个卖报的小男孩,我一说话他就听出我不是本地人了。然后——江澄不是说挺早就到了么?我还没见着他,改日找他玩去。然后——


  他写不下去了。


  正咬着笔杆愣神,忽然宿舍门吱呀一响。他回过头去看,门口头探出一个脑袋。


  ——“江澄?”


  江澄看了他一眼:“果然是你。走,出去吃饭去。”


  “不是,”魏婴还没反应过来,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间?”


  江澄一脸的不耐烦:“废话,去教务问的。快走快走,我饿死了。”



  开学典礼在第二天。魏婴被迫早早地起床,跟着同学们在礼堂里坐下,人多极了,不流通的空气与喧腾的人声愈发让他昏昏欲睡。他半靠在椅子上神游天外,还没和周公寒暄两句,忽然感觉到周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。


  魏婴睁开眼睛,看见台上站着个白衬衫的青年。他拍了拍江澄:“这是谁?”


  江澄翻了个白眼:“不认得。”


  前头一个男生回过头来跟他说:“外语系的一个师兄,据说很厉害的。”


  魏婴哦了一声,伸长了脖子看,奈何坐得太远,实在看不清面貌,只能看出是个挺拔的男生,白皙修长。他轻轻抖了一下手里的发言稿,开口道:“各位老师、同学,上午好。”


  魏婴听这声音有点晃神。很耳熟的,好像在哪听过——他忽然之间站起身来往走道挤过去,每排椅子的间距太窄,他碰了许多个膝盖,只好一路猫着腰不停地念叨“不好意思”。江澄在他后面压着声音喊:“你上哪去?”


  他也压着声音回复:“内急!”


  其实他从礼堂跑出来就直奔后台去了。后台站了不少学生与老师,或是组织秩序或是帮忙安排活动,也没人注意到他。他毫无阻碍地溜到了帷幕边上,往台上一看,恰好看见台上青年的侧影——白衬衫黑裤子,腰杆挺得直直的,像一棵竹——


  真是蓝湛。


  好几年不见他好像长高了不少,从这个角度,恰好能看到蓝湛的侧脸,台上明亮的灯光勾勒出他的下颌线,额前的碎发投下细碎的阴影。声音倒是没怎么变,只是比过去沉着些了。


  蓝湛并没有注意到他,还在继续他的演讲。魏婴下意识地拿脚跟一下一下地磕地板——还没完,他怎么这么能写?


  好不容易等到结束,蓝湛把讲稿一卷,微微鞠了个躬,一转身,正好跟魏婴对上了目光。他的动作顿了半秒,神色却没看出什么起伏,很自然地朝这边走了过来。


  魏婴想他绝对没认出自己,正想看看他会怎么样,蓝湛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却放慢了脚步,向他看了过来。


  魏婴被他这么一看就憋不住了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:“蓝湛!”


  蓝湛立刻停了下来,脸上这才现出点意外的神色。


  魏婴一扬脸:“怎么样,没想到吧?”


  旁边有人轻声地叫他:“蓝湛!怎么了?”


  蓝湛转过去冲那边摆了摆手,回过头来问:“怎么是你?”


  他确是比从前长高了不少,不过魏婴也不矮,两个人几乎是平视。他们站在帷幕的阴影后面对视了片刻,魏婴就笑了起来。


  “为什么不能是我?”


  蓝湛一时语塞,忽然之间又回到了当初魏婴跟他握手,他急急把手抽回来的时刻。但他终于没有像那时候一样板起脸来不理他,而是踟躇了片刻,问道:“你……新生么?”


  魏婴道:“是啊,巧不巧?我在下面一听就知道是你了。”


  蓝湛也不解释,只是嗯了一声。魏婴问:“这儿不好说话,出去走走?”


  他原本没觉得蓝湛会答应,因为知道他不爱讲话,也不太喜欢和别人有过多的接触,出乎意料的是蓝湛应得很干脆,并且把放在一旁的外套搭在手臂上,就示意他出去。


  他跟着蓝湛出到礼堂外面,两个人沿着校道走了一阵子,看见路边的悬铃木刷刷刷地落叶,比手掌还大的枯叶在地上铺了金黄的一层又一层。


  方才后台光线不好看不大真切,走到阳光底下,他才发觉蓝湛比那时候变化真不小,已经全乎出落成了一个挺拔俊雅的青年。出落这个词放在蓝湛身上不太合适,但这的的确确是魏婴第一个想起来的词。少年人的稚气在他脸上已经荡然无存,大约从小就比同龄人老成,故而如今更显得成熟,只是一双琉璃颜色的眼睛里照旧冷冷淡淡的,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来。魏婴不由得想起来那老道士算的卦,芝兰玉树——如今的的确确是芝兰玉树了。


  魏婴把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,说道:“你竟然学外语。我真没想到你会学外语。”


  蓝湛问:“为何?”


  魏婴想了一会,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,也许是蓝家深深深深的古拙庭院太深入他心了,以至于很难想象蓝湛说外语的样子,甚至蓝湛穿的白衬衫也叫他有点晃神。他微微摇了摇头把那个牙白长衫的少年形象从脑海里甩出去,再一转头,蓝湛正看着他,碰上他的目光,下意识地避了一下。


  蓝湛眼睛的颜色比一般人浅一些,像两颗琉璃珠。魏婴笑道:“你看我做什么?”


  蓝湛把头转回去不说话了。


  魏婴大笑起来,一抬胳膊,搂住蓝湛的肩膀。




   
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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