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星就像你的眼睛 杀人又放火

关于

【忘羡】飞天

不太合格的年上,是刀预警(?)

考证有限,私设没边,小bug多,请多指教。



        少年们常常做一种梦,把自己想象成流连天地四海为家的江湖客。袍子必得是黑的,白的是风流公子,使人觉得不稳重;青蓝难免带点穷酸气;红的太招摇,花的就更不像话了。使刀使剑使矛使枪倒不拘,但是斧钺不成,太粗,唯见气力,不见潇洒;弓弩也不成,射艺再精,远远地一箭射过去,谁发现得了这儿有个少年俊豪呢?所以必得是刀枪剑戟一类近身的武器,挽个漂亮的花,明晃晃往前一送,凡看见的人不能不称一句好。人在少年的时候就喜欢这种花架子,还要花得不动声色,仿佛并非有意卖弄,但却真心实意要搏他人一句赞赏。


  魏婴十六岁的时候也做这种梦。他和他的同伴在百花楼喝酒,看着跳胡旋舞的姑娘把琳琅裙摆甩开的时候,五陵少年们或多或少都生出点强说的寂寞来,好像他们生来就得到的锦衣玉食反成了一种累赘。天大地大,干什么非要把自己埋在这锦绣堆中呢?——这也是少年人常有的气性,不知人间苦处,一点点烦忧在当时看来都是天大的愁。太平盛世,没国恨没家仇,就需要各种各样的愁绪来消磨掉自己过于蓬勃的青春。魏婴坐在莺歌燕舞之间,听见铜钹鼓点愈敲愈急,看见骊珠珥玉把幢幢灯火筛成炫目的流光,舞女把轻纱长裙转成胡地飞舞的蓬草,五音五色席卷而来,目眩神迷,像兜头泼上来的洪水。


  时节是冬末春初。三月初三慈恩寺的大和尚开俗讲,延康坊附近人头攒动,一干小公子混在人群里往戏场上望。主持的比丘喊了声“升——座——”,拖长的尾音没在人声鼎沸里。鼓磬声响起来,上了年纪的大和尚从边门慢悠悠地走上来,在中间的高座上坐下,拈着佛珠慢慢地唱佛号。老和尚讲一个字喘三口气,魏婴听得心烦气躁。他并不为听讲经而来,而是为了俗讲后的傀儡戏。人群里头善男信女听得入神的,将手帕连连地拭泪,更使他厌倦。


  他从人群中挤出来,向戏场后头绕过去。大雄宝殿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,因着僧徒信众都在前面听讲。宝相庄严,释迦摩尼端坐在莲台上结个降魔印,仿佛垂眼看他,慈祥且悲悯。魏婴不大信这些,但还是跪下来行了拜礼。


  身子伏下去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该求什么,能想起来的无非是最俗套的身边人平安顺遂。


  他直起身来向上看,造像一直顶到最高一条椽去,松石和鎏金在昏暗光线中亦有熠熠光辉,像极了百花楼宝饰琳琅的胡姬。檀香气味从帷幕畔缓缓流出来,忽然帷幕一抖,那烟气仿佛也随之抖了一下似的,窜过一道影子去。


  魏婴爬起来追过去,追过几进院子,看见一只小猫坐在走廊正中盯着他,尾巴翘起来一晃一晃。魏婴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,它也不跑,就瞪着一双澄黄的眼睛,伸出脑袋往他脚边蹭。


  小猫是杂毛猫,黄白相间,又脏又瘦,一看就知道不是家养的,却十分亲人。魏婴把小猫抱起来,捏着它的爪子问:“你来干吗?”


  小猫喵喵叫了两声,好像答他的话,随后倏地从他怀里挣出去,尾巴一甩,钻进偏门一间厢房去。


  门虚掩着,魏婴轻轻一推,吱呀作响,霉味与尘灰一齐扑上来。下午的阳光顺着门缝把这间幽暗屋子劈开,里头成排的经书古籍忽而解了封。魏婴一只脚踩进去,像踩进成堆的吉光片羽。


  角落里一声闷响,小猫从堆叠的经卷中挤过去,撞倒了一堆书。魏婴走过去,看见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绣像,褪色而未蛀蚀,秀骨清像,当是前朝遗珍。绣像上一个白衣男子盘腿而坐,双目微阖,长发如瀑,广袂飘飖不像凡人,在满室灰土中有种出尘气质。魏婴走上前去将绣像摘下来,那彩线拼作的小像如同有魔力一般,使人看着看着出了神。


  万籁俱寂之中,他忽然听见不知何处远远一串鼓点,恍然间敲在他胸膛中,仿佛将这屋内经书上的浮土都震起来一层。魏婴不由得四肢百骸都震栗起来,一种不名状的恐惧袭上心头。


  鼓点愈敲愈响,他猛地回头,四目之下哪还有什么经卷,忽然间灯火通明,面前是座富丽堂皇的屋子。一群女子从屏风后面鱼贯而出,打扮不是汉人,却也不像胡人,下裙逶迤摇曳,环佩叮当,上身却赤裸,只一条彩绣纱帔,香肩酥胸全袒露在外,个个手里都抱着五花八门的乐器。


  平日里惯会花言巧语的小少年此刻成了个锯嘴葫芦,方知自己看过的春画全是纸上谈兵,面对着这一具具丰腴美丽的胴体,窘得四下里眼睛都没处放,脸一下子红到耳根,进也不是退也不是。偏偏姑娘们看见他,竟全都围上来,其中一个扶起他的手臂,笑问道:“小郎君从何地来?”


  另一个又问:“小郎君来处是何时节?”


  还有七嘴八舌的:“小郎君姓甚名谁?年纪几何?”


  魏婴被这一连串的莺啼燕语冲得脑袋发蒙,既不知说什么,也不知看哪,慌慌张张退了两步,借着施礼低下头去,说道:“长安人士魏婴,误入此处,还请姐姐们见谅。”


  姑娘们都笑起来,邀他进去。魏婴穿过厅堂,便看见陀罗花自头顶飘落而下,香气浮动,随风四散。面前一池碧水粼粼有光,水面上莲花成片,偶有金红鲤鱼从莲叶中穿过。他不由看直了眼睛,再往远看,莲池尽头一尊莲座,上面坐着一个白衣男子,正是方才他在绣像上看到的人。


  姑娘们见了,纷纷道:“含光君来了!”她们拿起手中乐器,竖笛、琵琶、箜篌、筚篥,一众乐器一齐奏响,园中孔雀白鹤和以鸣唱,百千神乐同作,恍然如同仙境。舞伎周身长巾彩帔流转翻飞,绚丽夺目。即使长安城里最富丽的乐坊也不曾有过这样华美的舞乐,魏婴心下惊叹,莲台上那人却置若罔闻,只静静端坐在那里,连眼睛也没有睁开过一瞬。


  魏婴走上前去,跪下来施了一礼,再抬头时,竟然对上了对方的目光。一双琉璃一样的瞳仁静静地望着他,没有一丝烟火气,却不像佛殿造像那样居高临下,不悲不喜,像看不到底的无波深潭。


  魏婴看得呆了。


  含光君向他伸出一只手来,魏婴不知是何用意,正兀自犹疑,便看见他从莲座上走了下来,轻轻按在了他的头顶百会处。


  含光君淡淡道:“故上柱国魏长泽独子魏婴,年十六,袭父爵。”


  魏婴奇怪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
  含光君将手移开,他便站起身子,暗暗打量起来。除去一身素白尘埃不染之外,眉眼原和凡人别无二致,怪的是一头青丝在脑后结作发髻,身着广袖鹤氅,不似佛家装束,倒像是古画中风雅士人。他问道:“敢问含光君,此地是何处?”


  含光君道:“西方须弥净土当中一芥子。”


  魏婴又问:“我该如何出去?”


  含光君道:“生门每三旬一开。”


  魏婴立刻犯了愁。他若是在这里待上一个月,光平日里他那一群狐朋狗友就能为找他掀了整个长安城。小小年纪心里兜不住事,心里装的全表现在脸上,含光君又说:“此地虽有晨昏,但并无时令,你出去后,还是来时的时辰。”


  魏婴于是放下心来。方才的舞伎乐伎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,院中便显出格外的寂静来。魏婴跟着他进了后面的殿,看他在当中一张小塌上盘腿坐下,便在他对面坐下来,说道:“含光君这称呼好拗口,哥哥姓甚名谁,可有表字?总不能一生下来就叫含光君吧?”


  含光君并不说话,拿了碾子慢慢地磨茶叶。魏婴见他不答,又问道:“含光君是仙子还是凡人?”


  他仍然未得到回应,一时之间满室只剩下一旁正煮水的茶铫发出不间断的沸声。茶汤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,含光君忽然开口道:“蓝湛,蓝者伽蓝。”


  魏婴便笑:“好,那么蓝湛哥哥原来是菩萨了?”


  “不是。”


  魏婴往前倾了倾身子,奇怪道:“又不是仙君,又不是凡人,住在这种地方,又说你不是菩萨,那么你从哪儿来?总不能是凭空变出来的?”


  蓝湛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,嘴唇轻轻抿了一下,又不说话了。魏婴叹了口气: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聊,难不成佛法里还有一条是不能随便开口么?”


  蓝湛顺手拈了窗口落下来的一片树叶,向他额头之间一送,斥道:“噤声。”


  魏婴只见那树叶在蓝湛手中化为一道轻烟,没入他额头中,随即便有一股凉意自神庭至膻中,又至涌泉,三阴交,足三里,浑身上下一下子爽利起来,所视所闻似乎也更清晰些。清风徐来,窗外树荫轻响,魏婴再回头看蓝湛,见他一手托着茶盏慢慢地抿,淡淡说道:“诸行无常诸法无我,方得涅槃寂静。”


  “什么什么?”


  蓝湛同他说不通,便也不再白费口舌了,只道:“你先在此住下,三旬之后,自然送你回去。”


  隔日魏婴起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,他往窗外探头一看,就看见蓝湛坐在廊下。他披了衣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,见蓝湛盘腿而坐,闭着眼睛,一动也不动,似乎对他的到来毫无知觉。


  魏婴心想,莫不是坐着睡着了?


  他这么想着就又往前凑了凑。蓝湛一呼一吸极其轻柔平缓,很有点八风不动的气势,眼睫毛都静静地垂着,像一尊莹莹的玉像。魏婴看着他,恍然产生些怀疑,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的人,莫不是他的幻觉吧?


  他鬼使神差一般向蓝湛的脸颊伸出手去。


  就在他指尖快要碰到蓝湛的时候,蓝湛突然睁开了眼睛,眼皮一掀,一双琉璃色的瞳仁里正正好好映出两个魏婴。他的手停就在蓝湛面前,一时之间收也不是放也不是。蓝湛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的惊讶、疑惑乃至于责备羞恼,这种平静反倒让魏婴怀疑起是不是自己反应太大了。


  他讪讪地收回了手,没话找话:“早。”


  当然不早,魏婴平日向来晚睡晚起,在这儿没人约束,更加随心所欲。但蓝湛没戳穿他,给了他一个台阶:“早。”


  魏婴在他旁边坐下来,问道:“哥哥,昨天那些女子,是你的人么?”


  蓝湛道:“不是。”


  “我看她们好像很崇敬你。那舞不是跳给你看的么?”


  “不是。”


  “可是这里也没有别人。”


  蓝湛说:“凡间乐趣,不过笙歌鼓乐,以乐舞为供养,是自渡。”


  魏婴就乐:“那你见过真正的凡间乐趣吗?我看你这么清心寡欲,其实并没见过俗世间五光十色吧?哥哥我跟你说,你要是来长安就能知道,利人市上有这么大的宝石,西域来的,五彩斑斓,还有象牙犀角,雕成各种各样的手镯项链,有馎饦蒸糕饆饠乳酥,辅兴坊的胡饼出炉的时候那香味传出好几里去……”


  他看蓝湛又把眼睛闭上了,就去扯他的袖子:“哥哥?你看一眼。”说着从腰间拆下来一个绣工精巧的香囊,“你看,平康坊的姑娘送给我的。多好看。”


  蓝湛微微叹了口气,睁开眼睛看着他,将那只提着香囊的手推到一边去:“五色使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。”


  魏婴长长地唉了一声:“你这里什么都没有,连个聊天解闷的人都找不到,苦煞我也!看你长得好看,人怎么这么无聊。”说着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道:“算了,我自己去找点事情做了。”


  他在庭院四处看了看,目及之处尽是山,这亭台楼阁仿佛都是依山势而建。他来处原来是间偏厅,偏厅后又有一些玲珑楼阁,还未踏进去,就听见里面传来乐声。他把头往里一探,正是他来时见到的一群少女,此刻倒是穿戴整齐,钗裙无不精美。姑娘们见了他,便招呼他进来,为首一个披着条松绿帔子的给他倒了一杯水,笑问:“小郎君是自凡间来?”


  魏婴行过礼,接了酒杯尝了一口,甘甜清爽。他笑道:“凡间俗人,昨日得见姐姐们天人之姿,一时间手足无措,来得偶然身上也没带些见面礼,还请姐姐们见谅呀。”


  姑娘们纷纷笑了起来,说道:“看你年纪不大,嘴像抹了蜜似的。难道凡间男子都是这般油嘴滑舌?”


  魏婴眨了眨眼睛:“我是真心实意,原来姐姐们听来是油嘴滑舌?我在凡间从未见过这样华美的舞乐,如今才知道仙境果真不同凡响,怪不得人人都向往极乐世界呢!只我有一事想请教,我看这四周都是山,同我想象中真不一样。不知道山外边是什么?”


  松绿帔子的姑娘告诉他:“是海。”


  魏婴诧异道:“四面都是海?原来是个岛么?那含光君何以在这个岛上,姐姐们又是从哪里来?”


  他抬起头来,忽然面前升起一阵蒙蒙的雾气,待到雾气消散,那姑娘手中竟然开出一朵莲花来。姑娘说道:“我们皆是莲花所化,待到功德圆满即可去往真正的西天净土。至于含光君,我们也不知他究竟何时生于世间。”


  魏婴便道:“要我说他别是山上一块石头化的,真正是冷面冷心,对人半分好脸色也没有的。你们不是最讲慈悲为怀吗?”


  姑娘们忙道:“切不可这样说。含光君虽然不苟言笑,其实最是行事端正,要成佛者须渡众生,一切平等,若对某人某物有偏爱,就是生了私情。像是含光君这等,不仅坏自己功德,还要受罚的。”


  魏婴不禁咋舌:“这么严重?那看来还是当个凡夫俗子好。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,愿意讨厌谁就讨厌谁,谁也管不着。”


  魏小侯爷说到做到,没有几天周围一切的花花草草就被他招了个遍。上山折了满怀五颜六色的花,回来正见蓝湛房里有个细颈的花瓶,便一股脑地插进去了,还笑嘻嘻地喊蓝湛:“哥哥你看,好看吧?”


  蓝湛刚从外面剪了两支荷花回来,看看那花瓶,叹口气,寻别的花瓶去了。


  “哎。哥哥!”魏婴不依不饶。“我是看你房间里实在太冷清了。”


  蓝湛答道:“不必。”


  魏婴从里面折了一枝鹅黄的梅花,眼疾手快地往蓝湛鬓边一插。蓝湛霎时拨开他的手:“出去。”


  魏婴小心翼翼问道:“你生气啦?”


  蓝湛把梅花插回瓶里,伸手整理凌乱的枝条,道:“并未。”


  魏婴过去帮着他一起将横七竖八的花捋顺了,小声说:“你若是不喜欢别人碰你,我以后不碰就是了。”


  他一边说一边看蓝湛的脸色,也看不出个喜怒哀乐来。蓝湛似乎从来不生气,但他也从来不表现出任何的其他情绪。魏婴忍不住问道:“哥哥,你会不会笑啊?”


  蓝湛微微愣了一下,魏婴又说:“看你从来不笑的。”


  蓝湛道:“有什么好笑的。”


  “当然有好笑的。”魏婴一本正经道,“好笑的东西太多了。佳酿珍馐,笙歌胜友,都是乐事,不值得笑吗?”


  他又折了一枝细细的梅枝,小心地放在蓝湛束起来的发髻间,笑道:“我就是看不得你这日子过得乏味。”


  蓝湛垂了眼睫道:“天晚了。休息去罢。”


  魏婴这才注意到当真已是傍晚。他是长安城长大的少年,见惯的是夯实了土的朱雀大街,如今猛然间满目苍山翠柏,一下子野了,一天一天就在外面耗过去。蓝湛也不管他,看他又在哪里折了不知叫什么名字的花叶,就让他插起来。


  他想不到蓝湛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,照顾人竟然十分周全,衣食住没一样短了他,过着过着魏婴就不记得日子。


  他在外面野够了翻墙回来,一路跑到窗户边上,停也不停,只腾出一只手来在窗框上一撑,就翻了进去,一落地,正撞在蓝湛身上。蓝湛手里的经书哗啦啦散了一地。


  他在塌上囫囵滚了一圈才刹住车,赶紧爬起来帮蓝湛去捡散落的书。蓝湛问他:“去哪了?”


  他嘿嘿一笑,把手一抬,两只兔子正悬在空中一个劲地蹬腿。“你们这后山上竟然有兔子,真稀奇。”他一撒手,兔子落在塌上,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窜,一只蹬到了蓝湛身上,蓝湛伸手抱起来摸了两下,兔子竟然不挣扎。魏婴吃惊道:“咦,它们怎的不怕你?我刚才费了好大劲才捉回来。”


  蓝湛道:“捉它们做什么?”


  魏婴嘴一秃噜就道:“当然是烤……”说到一半想起这话当着蓝湛的面不大好说,赶紧改口道:“考虑着你一个人怪无聊的,捉来给你做个伴呗。”


  蓝湛哪能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,淡淡看了看他,只说:“不必,放了罢。”


  魏婴把另一只兔子抱起来,按在怀里,凑过去问道:“真不要?我看它们挺喜欢你的,我好不容易捉住,说放就放,太不给面子了吧?再说养两只兔子没事还能逗着玩,多好啊,总是一个人呆着会闷出病来的。要是没有我,你是不是一整天连话也不说一句的?”


  他说着就拎起兔子的一只前爪去碰蓝湛怀里的兔子,孰料兔子急了,一回头就在他虎口处狠狠咬了一口。魏婴叫了一声,手里本能地一松,兔子立刻窜了出去。蓝湛赶紧放下自己怀里那只,把魏婴的手翻过来查看,问他:“有事没有?”


  倒是没出血,但是虎口处上下各两颗牙印,看着怪吓人的。魏婴说:“个头不大,咬人怎么这么疼。”


  蓝湛给他揉了两下,道:“洗洗手去,莫要胡闹了。”


  魏婴洗了手回来,看蓝湛早把刚才弄乱的东西整理好了,又在那里看书。他坐在一旁看了一会,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哥哥,你在这里住了多少年?”


  蓝湛沉默片刻,答道:“不知道了。”


  “你一个人真的不要点活物陪陪吗?要是天天让我对着这些书啊纸啊的,没有一个月我就要疯了。”


  蓝湛只道:“一向都是这样过的,习惯了。”


  “哎——一向这样,等我走了,你就知道不一样了。好比说我见识过了净土舞乐,再要回去听百花楼的,就会觉得没意思。你习惯了有人在你跟前闹,要是突然没有了,一定觉得到处都别扭。”


  蓝湛翻书的手微微一顿,没说话。


  魏婴又说:“哎,你要是怕无聊呢,也没关系,咱俩说好了,过多长时间我就来看看你。”


  蓝湛脱口而出:“不行。”


  话及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。魏婴从来没有听他对他这样斩钉截铁过,他要做什么,蓝湛总是不行不行,最后还是由他去了,惹了麻烦或者挂了彩也没有责怪过他,回来不痛不痒地教训两句,再给他上药,一边上药一边皱起眉头,一万个没办法的样子。也许蓝湛在此之前未曾遭受过这样的麻烦,但他从没对魏婴表现过一丁点的不耐烦。可是这一次蓝湛坚决得好像他提出的是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要求,使得魏婴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蓝湛的景象,他坐在莲花上,如同一尊不问世事的神,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不可亲的气息。


  蓝湛似乎也意识到刚才的语气太硬,轻轻叹了口气,掩饰一般转过身去,不再理他。魏婴也不说话了,他看着蓝湛的背影,想起莲花姑娘们对他说的,不可生私情,不可有偏倚……蓝湛对他有偏爱么?还是对他来说他只是芸芸众生需要他渡的一个?也许再过百年千年,他已经化同尘土,蓝湛却依然在这里,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对于蓝湛而言也许只是沧海一粟……


  想到这里他心里泛起一点莫名其妙的委屈,随即又立刻唾弃自己矫情,只觉得在这屋里再也坐不住,仓皇而去。一路绕过亭台楼阁水池花榭,总也走不到自己的住处。他能去到哪里去呀,赌气在临水的石头上一坐,抬眼看,天色已经暗了,殷殷的夕照落在山尽头。落霞孤鹜秋水长天——秋水没有,他来时是春天,三月初三,而这里仿佛并没有什么四季,莲花开着,菩提树绿着。孤鹜也没有,倒是有孔雀白鹤成群结队。真奇怪,这里什么禽鸟野兽百花仙草都没有落单的,全是呼朋引伴,只有蓝湛从来孤零零地坐在那里。设若飞来一只落单的雁,不知蓝湛会怎样呢?魏婴渐渐地觉得身子轻了起来,好像变成一只孤雁了,被风一吹,飘飘忽忽地飞起来了,愈来愈高愈来愈高……他有点慌神,想叫却叫不出声,忽然看见蓝湛好像走过来,他抬手想去抓他,扑了两下没摸到,眼前的景象也像是隔了层雾还是纱一般,模模糊糊地,渐渐连天地也不分明了。耳边嗡嗡响了一阵子,像是蓝湛叫他的名字,又像慈恩寺老和尚抑扬顿挫的佛号,木鱼声笃笃笃愈敲愈急愈敲愈清脆,恍惚间成了不歇的铃响,和着鼓乐,将他整个人都挟在当中,扶摇至西天而去……


  他蓦地一睁眼,发觉自己躺在床上,已经是深夜。一摸身上,中衣都被冷汗浸透了,又冷又湿。蓝湛正坐在床边,灯火一跳一跳,映得他的脸也时明时暗,见他醒了,指指床边,一套干净的中衣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。


  魏婴惊魂甫定,问道:“我做噩梦么?”


  蓝湛拿袖子给他擦掉额头的汗珠,嗯了一声。


  魏婴嗫嚅道:“我梦见……”


  蓝湛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,拿一只手指抵住了他的唇。


  他拿了一个白玉坠子给他挂在胸口,说:“此乃天机,不能明言。因缘如此,以后再有劫数,或可救你一命。”


  魏婴低下头去看那玉坠,透亮晶莹,握在手里光滑温暖,是个云纹形状。


  蓝湛又给他掖了掖被角:“明日辰时我送你出去,莫要贪睡误了时辰。”


  魏婴这才反应过来三旬已经过去了。他闷闷地点了点头,小声问:“哥哥,我出去了是不是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?”


  蓝湛忽然淡淡地笑了一笑。那笑容笼在昏暗的烛火里,转瞬即逝,使魏婴疑心是自己看错了。蓝湛把他紧紧攥着被子的拳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,将手心翻过来。


  蓝湛说:“你是凡尘中人,自然凡尘中去。出去后休要再想此间事。”


  蓝湛说完便起身出去了。魏婴把双手举到自己眼前,看见一双少年的手,白而瘦,骨节分明,处处暗示着养尊处优,掌心的纹路却纵横交错,密密地缠在一起,像一团斩不断的乱麻。


  他一夜没合眼。


  天光乍破时魏婴起了身,一推窗户,看见蓝湛正站在莲池边。原来他起得这样早。远天的朝霞落在池水里,和莲花融成姹紫嫣红的一片。


  他穿好衣服出门,喊了一声:“蓝湛。”


  蓝湛回过头来,对他微微点了点头,示意他过来。魏婴走过去,蓝湛伸手在他眉心处轻轻一点,瞬间有一股力将他向后扯过去。他踉跄了几步,再睁眼时,眼前已经只剩一副绣像落在地上。


  身后传来几声响动,他一回头,看见一个黄白相间的瘦小影子从散落一地的经卷中钻过去。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子一格一格地打在粉墙上,仿佛有些沉淀的金。他把绣像捡起来挂好,怔怔地看了一会,觉得自己像是有些魔障了。他确是过了一个月,可这绣像什么变化也没有。不,兴许它已经在不同的地方挂了几百年几千年,可是依旧看不出什么陈旧感来。这小屋子像个宝盒,时间一进来就凝滞了,阳光寸寸地移动,仿佛是这里唯一变化的东西。


  他推开门,外头的小院墁着青砖,两棵青松立在堂下。他来时竟没注意过。初春天暗得早,这会太阳已经有些西斜的架势,殷红的一片夕照将这小院,将耸立的青松,将大雄宝殿,将宝殿里金碧辉煌的佛像全都严丝合缝地拢进去,他往西边看,看不到头。


  魏婴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回到了前头的戏场。傀儡戏已经开演了,唱戏的艺人提着细细密密的牵线声情并茂地演,仿佛这样就能使那木偶活起来一样。他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腻烦。


  他转身往外走,听见后头有人喊他:“魏兄魏兄!怎么急着走?宵禁还早着呢!”


  他扯出一个牵强的笑来。


  聂怀桑追上来:“魏兄魏兄!后头还有别的场呢。”


  魏婴问:“什么场?”


  聂怀桑道:“百花楼的追云姑娘今天出场呀。”


  魏婴最终被他们连推带搡拉进了百花楼。天还亮着,百花楼里却已经灯火通明,琉璃灯台明晃晃地悬在当空,折出五光十色的彩虹。琵琶胡琴和为珠玉声响,正厅下一位姑娘长巾随着音乐水波一样飘飘忽忽地漾开,真如其名一般,追云逐月而去。


  一行人找了位置坐下,聂怀桑摸出一把扇子,唰一声展开,装模作样地扇了两下,从袖口捞出一本窄窄的册页书塞在魏婴手里。


  魏婴嗤了一声,一副了然的样子,把书一展,自然是聂怀桑不知道又从哪搜刮来的春宫图。


  周围几个人都凑上来:“好东西不拿出来一起看?聂兄不厚道。”


  聂怀桑说:“哪有不拿出来?你们这一个个趋之如骛的,我怎么藏得住。”


  一群人便都伸着脖子去看上面的画。翻开来全是赤条条交缠的人影,男孩子们指指点点讨论得起劲。忽然有人捅了捅魏婴:“魏兄今天怎么不说话?”


  魏婴被他捅得一激灵,回过神来,面前正是一男一女缠绵欢爱的场景。他猛地想起慈恩寺中的黄粱大梦。叮当的环佩,直上云霄的鼓乐,赤着上身的舞伎乐伎,莲花和陀罗树,蓝湛,蓝湛……呀不能再想。他忽然脸上发起烧来。


  舞台上的追云姑娘把长裙彩帔转开,宛转柔美,真如天人之姿,可是到底差点意思。他是见过真正天人的。


  二更敲过,楼里的客人终于散去,街上三三两两,都是赶着回家的人。魏婴走在黑黢黢的天幕底下,心里头想的却是蓝湛眼睛轻轻一阖,坐在窗下披一件白色的氅,同他说:“诸行无常诸法无我……”


  他明知道自己未必再有这因缘际会见上一面,可总是忍不住想。都怪那只猫。


  少年人到底捺不住心事,说服了自己十次百次,终于找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再去慈恩寺。他想,要真有机会,他只装作是又一次无心之失,蓝湛大约也不会怎么样他。要没有这个因缘,就是天意,他从此不再想。


  慈恩寺的释迦摩尼像还跟从前一样温和慈悲,阿弥陀佛和药师佛分坐在两侧。魏婴恭恭敬敬地跪下来,双手合十,在缭绕的香烟中许了个愿。


  他沿着那天的路往里走,路上被一个小沙弥拦住了:“檀越留步,这后面是藏经重地,不许人进的。”


  魏婴向他行了一礼,眨眨眼睛道:“我们前些日子在外头打闹,不小心将个坠子丢进来了,实在要紧得很,小师父可否通融通融,允我进去找找?”


  见小沙弥犹豫,又道:“我找到了便走,找不到也绝不打扰。”


  那小沙弥略略踌躇一会,点头道:“既然这样,还请您快些,莫要被师父发现了。”


  魏婴忙道:“自然自然,多谢小师父。”


  魏婴一路直奔偏院厢房,小心翼翼地推了门钻进去,四下看看,墙上平白的一片,哪有什么绣像?又在地上散落的经书中翻找了一通,也不见踪迹。他心里不由得诧异起来。再看墙上,平平整整连个钉孔也没有,哪里是挂过东西的样子?


  他又出到院子里,青砖墁地,两棵劲松,没走错路。


  莫非真是他一场大梦?


  摸摸胸口,蓝湛给他的玉坠分明好端端地挂在那里,被体温捂暖了,不是梦。


  他有点失魂落魄地出了小院。又碰见刚才的小沙弥,问他:“坠子可找到么?”


  魏婴苦笑一下:“坠子还在,送我坠子的人不见了。”


  回到大雄宝殿里,看见三尊香火缭绕的佛像,静静地坐在莲座上,七宝楼台,金碧辉煌。魏婴心道,也不知把你们供在这里管得了什么事。


  又或者他许的愿离经叛道,佛祖答应不了。他是没有这个因缘,可是真能从此不再想么?


  寺外一枝桃花开进墙内,云蒸霞蔚的一片,红得使人发慌。少年忽然之间不再是少年了。


  他踏出朱漆的山门,一瞬间只觉得面前来来往往的人、高墙灰瓦,连同这长安城,全都不真切起来。究竟他脚下这尘土飞扬的街面是真,还是那莲花池是真?抑或真真假假都是他的臆想,再一醒来,他不过身在百花楼大醉一场?捏捏颈间的云纹坠子,蓝湛说或可救他一命的,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胸口,半点动静也没有。


  他心里装了事,喝起酒来就比往日更寸。连同伴们都看出来了:“呀,魏兄这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。”


  聂怀桑煞有介事:“怕不是害了相思了。”


  江澄嗤道:“你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。”


  一群人立刻来了兴趣:“到底什么样的国色天香,把你勾得魂儿都快没了!可有画像没有?”


  也有出主意的:“不如上慈恩寺求个签,得了就是得了,没得就不用再挂念了。”


  慈恩寺慈恩寺慈恩寺慈恩寺……他只想起来缭绕的香火,檀香味充满整个大殿。呀,蓝湛身上好像也是这个味道。他怎么没趁在的时候好好闻一闻?


  伏下去再起来,伏下去再起来,如此三次,把手里的香插进厚厚的香灰。燃尽的灰一截一截落下去,与陈年的香灰化在一起。老方丈拈着令签,叹了口气:“小侯爷没有佛缘哪。”


  魏婴苦笑:“我若诚心愿结佛缘呢?”


  老方丈闭上眼睛:“广施恩德,佛祖定然保佑。”


  “魏兄你求的是姻缘,怎么到最后变成佛缘了?我看这老家伙没谱。”


  魏婴跟在他们后面不说话。老家伙精透了,不给他戳破。佛祖知道他心思不正了呀。


  画像画了,不能拿给他们看,得自己小心收着。他不能闷在这长安城里。出去走走罢!先去东市置了一身行头:黑罗袍子,麂皮护手,将头发束起来,幕篱戴上,腰间佩一把短剑,正是少年时梦里的自己,他却打不起精神来。


  往西去,他不信找不着蓝湛。长安岷州河州凉州,甘州肃州沙洲瓜州……他停在敦煌。


  敦煌的市街不比长安。街面上看到的,半是胡人。沿街的商铺卖的是琳琅的西域奇珍,地毯首饰衣物一类,较之长安城更加的鼎沸、拥攘、使人眼花缭乱。卖艺者找块空地就能表演,吐火的吞剑的杂耍的跳舞的,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划出这一个那一个的小圈。


  千佛洞在河的另一头。说是河,其实不过是戈壁里一道深沟,夏季有些雨水,就有深浅不一的水,挟着黄沙石砺流下去。他站在河这边,远远地就能看见山崖上千疮百孔,一个一个都是存放夙愿的龛,中间有纵横交错的梯子将洞窟连成一串。


  魏婴走到崖壁下面的时候,才感觉到一股震慑。这山崖是一道高墙,严严地分隔着俗世与净土。他自己随便攀了道梯子,一个一个地看。最大的一尊造像,他站在下面几乎望不到头。这是周的女皇,在肉身千古之后还要换一种方式让自己永垂不朽。来来往往的工匠忙于手里的活计,他在忙碌的人群中站了许久,终于有人注意到他:“小郎君,你是哪里来的?”


  这是个粗壮结实的汉子,往那一站,像一根敦实的柱。


  “我从长安来。”


  周围的人纷纷投来或好奇或怀疑的目光。那汉子说道:“看你不是跑江湖的,怎么从长安跑来这地方?”


  “想来这里捐一尊像。”


  那汉子向他指指四周,问道:“你可知道这儿在造的是什么吗?陛下登基时从全国选了九十九名画师在这里绘经变图,又选九十九名工匠造西天诸像,不如你去问问谁能腾得出功夫?”


  魏婴听了,迟疑了一会,又问:“那请问大哥认不认识造像的师傅,能收我当个徒弟的?别的我不敢说,心灵手巧倒是可以夸一夸的。”


  汉子便大笑起来。笑够了,他才开口道:“看你年纪不大,又不是出家人,这么苦心,要捐哪一位菩萨,还是哪一尊佛祖?”


  魏婴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心卷起来的画像,平平整整地展开来。汉子接过画像看了看,说道:“你这像倒是奇怪,不像佛教,又不像道教,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似的。”


  旁边有人也凑上来看,忽然呼道:“这不是前些时日给劈坏了的那一尊吗?”


  魏婴心里咯噔一声,就听汉子恍然大悟道:“对对,就是那个!”他将画像还给魏婴,说道:“开春的时候,就是三月初三上巳日,忽然降了大雨,好生奇怪,这沙漠里夏天雨水都不多,也不知道为什么冬天还没过完怎么能下那么大的雨,又是雨水又是冰雹又是电闪雷鸣的,一个雷劈到这千佛洞,偏偏劈坏了这一尊。”


  魏婴只听得脑海里轰然作响,咬住了牙关追问道:“那塑像还在么?”


  汉子道:“在是在的,就在最东边那一眼,只是平时没人去,不大好走,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造的,壁画都快没了。”


  魏婴潦草行了个礼道:“多谢!”转身就往东边去。攀登的梯子有些地方已经朽了,一踏上去就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呻吟声,他也顾不得这些,一路爬上去,就看见最边上孤零零的一眼窟,同其他洞窟有些距离,因着遭过天灾的缘故,有些明显的坍塌。他跨过横在洞口的石块土堆,一进去就看见面前一尊石像倒在地上,断成了三四节。


  洞窟里光线幽暗,他点了个火折子环顾四周,见到四周都是壁画,莲池小筑舞乐等场景,遭过雷火的地方已经漆黑一片,还有些完好的虽然剥落,颜色却鲜亮如初。


  他将残像勉强摆好了,跪了下来,伸手摸到挂在胸前的云纹坠子,蓦然感觉到这块无生命的玉忽然活了起来一样,在他指缝间泛出莹润的光来。他忽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鼓点,一阵一阵敲在他胸膛之中,恍然间仿佛天地之间全是这一声声的鼓点,时缓时急,震得他眼泪都从眼眶中滑了出来。


  魏婴将坠子摘下来放在面前,抬起头望着那尊已经朽坏的塑像,双手合十举过头顶,深深地伏了下去。



——end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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